前些日子搬家,那一百二十箱書與二十個鐵櫃最是折磨人。倒也不是書本重量,也不是裝箱搬運等等問題。這些瑣事,服務周到的搬家公司都會為消費者搞定。反而是整理書時忍不住翻翻這兒、瞧瞧那兒,「好多書幾乎沒翻過啊」,滿頭熱汗瞬間冰涼,心虛淹沒了一整個下午。而當發現自己同樣的書居然買了兩本(甚至以上),雖然身邊沒人,卻也有著如千夫所指般的羞愧。

  書架中的某一排,數量雖不算太多卻令人徘徊流連的,是那唯一不以內容分類,而排序自有章法的「受贈書區」。眼光落在緊緊相鄰的書脊上,或為好友、或為學侶、或為師長,我默念著每個熟悉的作者名。從書架上取下,信手翻開扉頁,留言墨痕早已淡去,但記憶卻光景常新。闔上書本,我似乎已傳遞了想念的「思」訊。在這排書裡,有些是沒有出版社加持的自印本。書本大小參差不齊,裝訂方式亦各異。儘管有些小問題,但它們都是學生們大學畢業前初試啼聲之作。

  記得大三升上大四那一年夏天,當時未曾在文學獎、副刊露臉的自己,只有一篇篇修課所寫的報告。為了準備研究所推甄,我於暑假時和授課老師們討論,經過反覆修改後集結成冊,並找了同學們幫忙攝影、排版、美編、題字,取名:「芳祥問學雜著」。這小書助我幸運考取後,亦同時開啟了至今未間斷的問學生涯。偶爾重讀師長與友人給我的話,當時的鼓勵現在似乎成了「詩讖」,預示著這幾年人生軌跡。而小書本身,也不再只是聊備一格的備審資料,卻是自己於瑣碎學習日常中所鍊的人生第一桶金。

  沒想到,整整十六年過去了,小書在今年有了新的意義。我和學生們「交換二十二歲」,互贈彼此大學時期的著作。

  在應用中文系讀書的他們,有個與一般中文系不一樣的必修課──「畢業專題」。他們必須完成一部著作,並且舉辦聯合畢業展演。從去年開始,學生們各自在指導老師協助下撰寫作品。固守中國文學陣地者有之,他們寫詩、小說、散文、劇本、報導文學,用文學語言敘事抒情、或歌或哭。跨界結合中文與異領域者有之,他們玩遊戲、賞花草、善繪畫,治印學、愛唱歌、下廚房。於是將桌遊、筆記本、繪本、信箋、歌詞、食譜與文學趣味結合,嘗試讓文化與創意能真正的「如鹽在水、如春在花」(錢鍾書先生語)。此外,還要組成策展小組,帶領著全班同學,尋覓場地、撰寫企畫、送件審查、組織宣傳、布置場地、彩排動態演出,每項工作,皆由學生動手實踐。

  回想那小書,自己是為了碩班考試而做的,寫的是無趣的所謂論文,而且主要是個人的事。而今,座下學生撰寫處女作外,更是要凝聚共識,眾志成城,齊心舉辦畢業展與動態表演。此成就真非我一己之力所能比擬。真是後生可畏!時光偷換,我和學生們在不同的時空中跋山涉水,登上大學四年的最高峰。然而,我獨自一人只能孤芳自賞,更別提什麼天地間念茲在茲的襟抱。他們卻能振臂高呼、擊掌擁抱,從別具個性的作品中,更認識同窗好友,得以見到更壯麗的人生風景。

  畢展當天,我帶著小書和學生們「交換二十二歲」。這讓它超越了考試,而側身學生的成年禮中。如今,我把小書和學生作品一起放在鐵櫃裡的受贈書區,像是在書架上拍起畢業照,更像是場不散的同學會。多年以後,相信我會向仍在山腳下的年輕人,說起那兩代師生跋涉大學青春的故事。翻翻找找的書頁有如日升月落,光陰正夾在裡頭。

(《人間福報》2016.4.26)https://www.merit-times.com/NewsPage.aspx?unid=4355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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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馬祖吸引人之處何其多,不論是自然生態或歷史人文皆具獨特魅力。遊客或用驚呼聲追問大海為何流下眼淚,或用鏡頭書寫芹壁老屋老廟老標語的故事。但對我們來說,卡蹓馬祖短暫的幾天,卻鎮日與無窮無盡的陡坡奮戰,只為「爭取最後勝利」。

  準備到馬祖騎鐵馬期間方才得知,各島皆無業者提供租車服務。相較於租車便利的金門、澎湖,這也預示著馬祖的艱難路況。離開福澳港後正式上路,登上福山照壁,仰望蔣公遺訓的視角,已陡到讓人難以下嚥。接下來,便是無盡陡坡循環,就算是沒有陡峭海邊礁岩上的玻璃山,也令人望而生畏。儘管路徑單純、輕裝行軍,我們還是偶而迷失在等高線的間隙,而代價可想而知。

  兵疲馬困地路過勝利水庫、勝利堡,再沿著勝天路,來到勝天公園休息片刻。我們偶而也駐馬坡旁,一探鐵堡、大漢據點、大膽據點、八八坑道,深深吸一口堡壘內所吹出調合濃郁與肅殺的風。且戰且走之際,脫下一身戎裝的標語不時映入眼簾。「枕戈待旦」、「馬祖精神」,勉勵我們堅忍不拔,但我卻屢屢被陡峭擊退。「海中懸日月,洞裡擁乾坤」氣勢恢宏,但我卻連腳下雙輪都無法駕馭。「雷震一聲撼山岳,霆霽風雲威海疆」動人心魄,但我只有急促的喘氣聲與之相應。島上所有標語、路名、地名、據點名,都是熱情加油吶喊的觀眾,但無奈我總是敗下陣來。遙想炮火對峙的那些年,前線將士高舉步槍的雙臂,是否正如我僵直的雙腿。而他們又是否能在這些語言魔方中,得到力量、堅定信仰呢?

  北竿塘岐村街上,草書「還我河山」四字,躲在盆栽、車輛等雜物後頭,使得傳頌至今近千年的吶喊聲,回音也顯得有些憔悴。也許山河就是山河,讓我們還她本來面目。取而代之的是,以媽祖巨像的慈祥視角,共享山、河、海間的明月與清風。

(《馬祖日報》2020.10.07)https://www.matsu-news.gov.tw/2010web/news_detail_101.php?CMD=open&UID=224532&keyword=%BEG%AA%DA%B2%B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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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兒子在公園裡玩耍,我雖在一旁看顧著,但總刻意取點距離,遠遠望著他的身影,心神也難免游移他方。
  「你不可以逆向!」「把拔!他逆向!」聽到男孩呼喊,我趕緊定睛一看,原來是其他小朋友從溜滑梯下方逆向爬了上來。男孩想必是記得我們的告誡,所以用同樣的標準主持正義。其實,我開車違規也曾被兒子「開單告發」,他是坐在後座安全座椅上的交通警察。
  在公園中遊具礁石裡自由的穿梭,所有孩子化身為悠遊自在的魚兒。「該回家囉」,所有爸媽的如是呼喚,就算是再溫柔、再輕聲,也都是漁人伸入海裡的手。男孩進了魚網,「我還要玩!」男孩大叫!為了珍貴的自由死命掙扎抵抗。後來,我漸漸掌握「自訂時間」、「同伴影響」的要領,這條混世魚精才被我收服。
  總算回到家,夜幕低垂,餐桌上仍空空盪盪。蒸、燙、微波,胡亂加熱一陣,或只是買個便當,不求色香味,只求有菜有肉、營養均衡,更求兒子們能全部買單。男孩嘟起小嘴,「不公平!」不論有理或無理,只要自覺委屈,男孩就會舉起「不公平」的盾牌防衛。我們也只能好說歹說、機關算盡、威脅利誘,放下所有親情倫理,拿起談判桌上的博奕權謀。
  說完故事,風雨兄弟總算願意躺平。男孩問起:「把拔,射日的故事是真的嗎?」孩子,書中知識不一定全是「真的」。在追求真理的路上,我們最需要好學善問的自由思想,逍遙悠遊於沿途風景。孩子,做個行俠仗義的真正勇者,讓最弱勢者也能因正義而看見天光。孩子,我們都無法為社會蓋上無知之幕,也就不會有真正的公平。但祝願我們都能有海一般的胸襟,先站穩腳步,爾後立人達人。
  五歲生日那天,男孩為全班小朋友折了紙飛機。老師貼心的安排大家「試飛」。孩子,祝願你能勇敢起飛,優雅落地。

(《金門日報》2019/11/20)https://www.kmdn.gov.tw/1117/1271/1274/3127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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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十歲的夏天,照例和友人選擇在臺灣的某個角落踩踏。但這回我們為鐵馬裝上翅膀,來到了澎湖。和北宜、蘇花、後山相比,菊島地勢平緩得多,海景、玄武岩、砲臺、老屋、咾咕石、厭勝物,構成了和臺灣迥然不同的自然與人文景觀,常讓我們駐足流漣,也多了喘息的藉口。
  和許多遊客相同,我們也來到了澎湖跨海大橋。大橋初建於1960年代,晚於雲林西螺大橋十餘年,但工程難度似乎未因這段時間的技術發展而稍有減低。據橋頭碑記所載,日日湍急洶湧的海潮、年年凜冽刺骨的東北季風,讓工程人員只能在時間縫細中,縫合白沙與西嶼間的「吼口」。最後,人定勝天,大橋初建時甚有東南亞第一的美譽。
  我們騎鐵馬,過大橋,留下張征服公路、澎湖,甚至是大海的照片。多年來,我們皆如此記錄足跡、展現毅志,生命力在精實肌肉與熾熱陽光間閃耀著。如今年至不惑,卻似乎有些不同。大橋連接兩端,我們也來到了尚未能言老,卻也不免「學少年」之譏的尷尬中年,眼前正是繁多的兩端拉扯。年輕與衰老不消多言,逐年下降的鐵馬里程數足已說明一切。曾擁有的逸興壯思、滿腔熱血,在現實催逼、七折八扣後早就所剩無幾。年少時的熱情真誠的臉龐,被蒼蒼鬢髮、點點風霜所掩,換了一張不知究竟是平實老成還是冷默虛假的面具,幾乎讓人認不出自己。原本強而有力的心跳聲,結了一層層厚厚老繭,就怕連強心針都無法刺穿。在人生的山腰上,高峰尚在雲霧繚繞之中,山腳則早已隱沒於曲折山徑,識與不識的登山者個個健步如飛,自己則難掩失路窮途之悲。
  生日正在夏秋之際,全家人趁暑氣稍歇暢遊阿里山。四十歲以後的人生,也揮別盛夏,涼爽秋風拂面而來。站在參天入雲、橫亙古今的神木腳下,讓一切人世浮沉顯得微不足道。也許,正如神木般,在某個隱匿的角落,守護著依附於整株樹木的蓬勃生命,以及滿山滿園的鬱鬱蔥蔥,這是恆長不竭的生命力,更是吾人一生志業。

(《金門日報》 2019/11/16https://www.kmdn.gov.tw/1117/1271/1274/3125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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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住在臺灣本島的我們,對自己究竟去過臺北、屏東幾次,或許早已不復記憶。然而,曾經在什麼樣的情境、因緣之下,幾度造訪金門,卻又常能如數家珍。這也許不只是地理空間的問題,而是金門全然不同的風土,再再刺激我們的感官與心靈,儘管溫暖人情、民主自由的海風,又是那樣的日常。在陌生與熟悉的對立間流暢轉換,成為每個金門旅人的功課。
  在金城鎮上的自行車行租車環島,老闆「騎完再付」的生意經,足以讓人連聲道謝、再三回味。在這熟悉的信任與溫情後,我們發現陌生的金門島上,處處嗅得到充滿對立的煙硝味。明魯王墓遺址,訴說了明鄭與滿清對立的故事。而經由兩蔣重修、重建的墓園與延平郡王祠,其中每寸空間安排、楹聯匾額,都滿溢著國共對立的窒息氛圍。美崙美煥、花木扶疏的景點如此,更遑論民居間常見的防空洞、民防坑道,又或是戰地景觀炮陣地、觀測所、播音站、戰史館。坑道中吹來的涼風雖然令人暑氣全消,卻也捎來兩岸冷峻對峙數十年的消息。
  炮火雖常無情的摧毀房舍,但都市化卻更是無聲的火藥,對傳統建築傷害尤深。所幸,在戰地政務之下,金門傳統的閩南建築、現代性十足的洋樓皆得以保存。而百餘年前金門人留下或出走的矛盾,就讓如今穿梭於兩者之間的遊人與燕子融化解開。渡海老兵對昔日伊人的誓言,終不敵特約茶室關不住的滿園春色。掛著「請先買票,憑票入場」告示的門後,慾望戰勝了忠誠。而在門外,老兵依舊效忠國家,那怕是祖國河山與伊人,只能在夢裡追尋。
  金門曾是對立之島。如今,在歷史與海潮輕拂下,早已化身為和平的彩蝶。正如翟山坑道內外響起的,不再是炮聲隆隆,而是遊人笑語和讚嘆,以及音樂節樂聲與濤聲的融合交響。

(《金門日報》2019.10.4)https://www.kmdn.gov.tw/1117/1271/1274/311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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