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訊》25歲生日的回思
《人間福報.副刊》 2008/6/30 | 作者:顏崑陽
《文訊》剛誕生不久,我就認識它了。
回想起來,那大約是一九八三年或一九八四年間的事吧!
《文訊》才誕生幾個月,端正、樸實而有些嚴肅的模樣,
相框似的封面總是擺著一張或兩張老作家的照片。印象中
,創刊號的封面人物是蘇雪林與王詩琅兩位文壇大老,一
男一女,一本省籍一外省籍。怎麼一開始,總編輯的小腦
就有這樣好的平衡感!似乎已高瞻遠矚到這是台灣社會未
來二十幾年,兩座一直都在此起彼落的蹺蹺板。
我究竟怎麼遇見《文訊》?如今想起來,已有些模糊了。
彷彿是林央敏從桃園到台北,《文訊》總編輯孫起明邀了
幾個文壇朋友和林央敏喝咖啡;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孫起明
,年輕、明朗、溫雅如三月穿透塵瘴而照臨台北上空的陽
光。他與我們談笑起來,很像是童年就混在一起的玩伴,
感覺不到任何應酬的味道。這個印象,完全逸出「黨工」
在我心中那幅久已定型的刻板之外。
坦白說,剛開始,我看到這份刮不掉政黨印記的刊物,並
沒有太大的驚喜。我一向沒有特定的政治立場與意識形態
,然而做為一個以自由、真誠期許人生的文學家,任何政
黨都只讓我想拿獨行的背影對著它。文宣品印得再精美,
都很難引起我閱讀的胃口;何況剛創刊不久的《文訊》也
真稱不上精美,甚至,有些「土氣」。雖然編者很懇切地
以「一份高水準的文藝評論刊物」來自期;但是,我仍然
懷疑它是另一本《中央月刊》,想宣傳國民黨的文藝政策
吧!
我必須承認,對《文訊》的觀感的確是因為對孫起明愈來
愈好的印象而逐漸改變。起明的率真,常讓人感動而完全
忘記他「黨工」的身分。有一回,他陪著趙淑敏與我,到
桃園文化中心去向市民談文學。到場後,他就可以閒著了
,卻沒有溜掉去找樂子,就坐在最後排,認真地從頭聽到
尾。過幾天,他又碰見我,有些懊惱又有些愉快的告訴我
:「聽了你那場座談,才覺得自己的腦筋實在不夠清楚!
這些天,我又把勞思光先生的《思想方法五講》拿出來,
好好地讀了一遍。」我相信這些話從他的嘴巴出來,每一
句都是真的!
當然,我改變對《文訊》的印象,除了孫起明的影響之外
,也因為看了幾期之後,發覺它真的沒有沾上一絲兒政黨
文宣的色彩。早期登場寫文章的都是當代很有聲望的作家
與學者,蘇雪林、謝冰瑩、張秀亞、楊逵、葉石濤、鍾肇
政、尼洛、朱西甯、司馬中原、紀弦、羅門、李喬、陳千
武、王夢鷗、胡秋原、唐德剛……;有些人並不喜歡那時
候的國民黨,也不被國民黨疼愛。他們談論的都純屬文學
的問題,尤其從第七、八期合刊而以「抗戰文學口述歷史
專輯」開始,連續走向以類型、斷代、區域或某些主題的
文學做為專號,其保存文學史料的功能性定位已非常清楚
。於是,我開始喜歡它、信任它、珍惜它,為它大聲喝采!
一九八四年十月,第十二期的「當代散文專號」,我受邀
參與「散文類型的再探討」座談,開始登場為《文訊》寫
稿,並且經常走進它所舉辦的座談、參訪、展覽、學術會
議等活動中。二十幾年來,它成為與我的文學創作、研究
歷程繼踵累跡的旅伴。而它從「創刊號」到最近一期,幾
近完整的家族,也就占據了我書房中不小的一塊領土。於
是,台灣、大陸甚至香港的當代文學歷史,就被我收入書
房中了。
一九八四年十二月第十六期,孫起明離開了《文訊》總編
輯的位子,接替人選竟是我的好朋友李瑞騰,而由李宗慈
、封德屏這兩個可愛的女孩擔任主編。不久,宗慈就離職
了;接替主編的是焦桐,而年輕的女作家楊明也隨著擔任
編輯;德屏則升任副總編輯。焦桐是個年輕而有活力的詩
人,也是我的好朋友。甚至,一九八五年間,接任社長的
蔣震,清朗、幽默,是個器識不凡、可敬可親的文化人。
就因為他們,二十幾年來,我才與《文訊》始終保持著很
親近的關係。
瑞騰是作家也是學者,對時代的脈動、文化的傳承與變遷
、文學的社會性、學者及作家的生態,都有非常敏銳的洞
察與精準的掌握。不管刊物或活動主題的企畫及執行,都
表現了一個優秀文化人的才情。《文訊》在他的主導下,
開始走上另一個繼承而又有創變的階段。資訊是史料的動
態性素材,而史料則是資訊靜態性積澱。資訊有它的即時
性,不敏銳地掌握,很快就消失了;史料有它的專業性與累
積性,必須精審的選擇、保存與建構。而面對當代的文學歷
史,這兩者一定要兼顧。我想,瑞騰非常瞭解這個道理。他
繼承了起明前一階段所做的定位,而費心地尋求各種內容的
創變:一方面更敏銳、精密地捕捉當月的文化資訊;一方面
企畫各種主題作為專輯,除了邀請作家、學者撰稿之外,有
時更配合動態性的專訪、座談、學術會議,很精審地選擇、
保存、建構當代的文學史料。而後場則更有規畫地蒐藏文學
資訊相關的報刊,以及作家、學者的手稿、照片、文集等第
一手文獻,儼然建立了當代文學最豐實的史料庫。這一條明
路,在一九九二年,德屏接任總編輯之後,仍然秉持著既傳
承又創變的態度繼續走下去。我想,以後還是會這樣走下去
吧!《文訊》本身就有它如江河不斷而與台灣當代文學並軌
而馳的歷史!
二十五年過去了,當年在《文訊》登場的作家、學者,年長
一輩有的已經作古而被寫入現當代的文學史,年輕一輩有的
接踵地登場發聲。而那時候,還青少如春的起明、瑞騰、德
屏、宗慈、焦桐與我,也早已過了中年,甚至我更近遲暮矣
!不見起明已快二十年,最近從德屏口中得知他前幾年在海
基會一些「士不遇」的消息,忽然非常想念那一線如三月穿
透塵瘴而照臨台北上空的陽光,也對這時代的文化氛圍感到
深沉的悲涼。其實,《文訊》這二十五年的成果,正是見證
了在這悲涼的文化氛圍中,一群不分年齡、性別、省籍,而
超乎「顏色」的文學家,以他們的理想、熱忱、才學、智慧
,在權力喧囂、金錢追逐之外,所共同創造的精神產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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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中提到文訊總編封德屏老師
記得五年前 我們班同學有幸與封老師成為「同年友」
當時也不太清楚封老師的地位 只知道他是大總編
沒想到 看了文章之後 大致認識文訊的始末後
這才知道 原來當年我們和這麼重要的當代文學史家同榜
封老師1984年就是文訊的編輯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