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葉嘉瑩先生自述生平的作品。
記得大學的時候,讀葉先生論詞著作,就深深為之著迷。雖然之後我主要關心古典散文的研究,但那「小時候」美好的閱讀經驗,葉先生細膩的分析筆觸,至今仍印在腦海中。文中說到葉先生中年以前飄泊於兩岸、北美的生命故事,及在動盪不安中的抒懷詩作。所謂「國家不幸詩家幸」,洵不我欺。
無巧不成書,近日與十年前於南京大學相識,目前於南開大學執教的張靜學姐拜年,正好提到葉先生。我想,學姐想必聽葉先生說了不少故事吧。大學同窗龔敏則是在南開讀博士。真是羨慕學姐與龔敏有如此好福氣,能親炙碩學鴻儒啊。



物緣有盡 心誼長存

【聯合報╱葉嘉瑩 文】 2012.01.26 09:03 am


馬路兩旁正開滿了粉紅色的櫻花,一陣風來,
就有千萬片飛花紛紛飄落。
我當時已是五十四歲,心想來日無多,
不免擔心我想要回國教書的理想
不知何日方能實現……



這幅作者失竊的〈高士圖〉乃名家范曾於作者家中當場揮毫而就。
葉嘉瑩圖片提供
早是神州非故土,更留弱女向天涯
說起我與范曾先生之相識並蒙其以多幅書畫相贈,其間蓋有一段頗為曲折的歷史因緣,而這段因緣則要遠溯到上個世紀的四十年代。原來我於1942年在當時北平的輔仁大學讀中文系二年級的時候,有一位教我們《唐宋詩》課程的顧隨教授,他有一位同在輔大任教的好友李霽野先生。李先生是外文系教授,曾譯有《簡愛》等小說,但李先生同時也是一位詩人,既寫新詩也寫舊詩。不過,當時我與李先生並不相識。

及至1948年冬天,我隨外子工作調動,由大陸渡海去了台灣,當時顧先生與我仍有書信往來。顧先生來信告訴我說李霽野先生目前在台灣大學任教,囑我抽暇去看望他,於是我於1949年的春天就去看望了李先生。當時我已懷孕有四個月左右,而且已經接受了彰化女中的聘約,所以與李先生見面致候以後,並未在台北多作停留,就趕往彰化去教書了。放暑假後我就從彰化回到了外子所任職的海軍左營軍區。暑假中在高雄產下了長女言言,9月就仍返回彰化女中去教書了。

12月耶誕節前,外子由左營到彰化來探望我們,當時我住在彰化女中校長皇甫珪女士的官舍(因為彰化女中不允許有嬰兒的母親住入女教師的單人宿舍)。12月24日的晚上外子還曾與皇甫校長同下跳棋,而次日凌晨就有左營海軍的幾位人士,敲開了皇甫校長官舍的門進入我所居住的房間內,大事搜索後把外子帶走了。我倉促中帶了些嬰兒用品,就追隨著他們一同乘火車去了左營的軍區。外子被押禁入軍區後,我帶著女兒在一位親戚家暫時住了下來等候消息,但過了數日打聽不到任何消息,為了工作和生計我只好帶著女兒仍然回到了彰化。

當時在白色恐怖中,我不敢把外子因思想問題被捕的事告訴任何人,就貌如無事地仍然在彰化女中繼續教書。誰想到次年(1950)6月初,又有一批人來到校長官舍,把皇甫校長與我及另一位在此同住的女教師張書琴一起逮捕進了彰化的警察局。進入警局後才知道原來被捕的還有其他好幾位老師。經過審訊和寫自白書等種種手續後,最後決定把我們一起押送到台北的憲兵司令部。聽到此消息後,我立刻抱著吃奶的女兒去請見彰化警察局的局長,要求他把我們母女就地拘押,不要送到台北去。因為我在台北一個人也不認識,如果有任何事發生,我們母女連一個可以聯絡託付的人都沒有,而在彰化則至少我已經教了一年書,總有些同事或同學可以聯絡。結果這位局長審查考慮以後竟然大發惻隱之心,把我們母女提前釋放了。但被釋放後,我們母女就成了無家可歸之人了。這一場災難直到1952年外子被釋出,1953年我在台北找到了教書的工作,才告結束。當我回到台大,打聽起李霽野先生的下落時,才知道他原來早見機先,在白色恐怖尚未大規模發動以前,就已經先回大陸去了。而我與范曾先生之得以相識,則與我和李先生這一番患難離合有著密切的關係。

我當年在患難中,最懷念的當然是我的故鄉和故鄉的家人師友。不過當時的大陸既已經是竹幕深垂,台灣也已經是戒嚴封鎖,當我在台灣大學擔任《詩選》與《杜甫詩》等課程時,每當我講到杜甫〈秋興八首〉中「每依北斗望京華」的詩句時,總會眼中湧滿淚水,以為我在有生之年是再也無法回到我的故鄉了。其後於1966年我被台灣大學以交換計畫指派去了美國的密西根大學任教,又因哈佛大學遠東系海陶瑋教授的相邀於1967年來到了美國的康橋,那時雖然自幸擺脫了台灣戒嚴的約束,但大陸卻已經發起了文化大革命,我也仍然不敢與大陸的親友通信。

在台灣時因為地處亞熱帶,多年見不到秋天的紅楓和冬天的白雪,而到了哈佛大學後,我所在的東亞系的辦公室窗外,沿街就是一排美麗的楓樹。所以當時我曾寫有一首〈鷓鴣天〉小令,說:「寒入新霜夜夜華,豔添秋樹作春花。眼前節物如相識,夢裡鄉關路正賒。從去國,倍思家。歸耕何地植桑麻。廿年我已飄零慣,如此生涯未有涯。」不過,當時我在哈佛大學教的學生都是遠東系的研究生,所以我完全可以用中文講課。我與海陶瑋教授的合作研究也有不少切磋之樂。及至1968年暑假,我既已經將外子接來美國,海陶瑋教授遂堅意要留我在哈佛繼續任教。但我堅意要返回台灣。我的理由是一則我要對台灣大學遵守交換兩年後返校任教的約定,再則我也不能只顧把兩個女兒帶出來,把先生也接出來,卻把八十幾歲的老父一個人留在台灣。何況我當時擔任著台大、淡江、輔仁三個大學的許多課程,我不能突然改變計畫,給當初邀請我到這些大學任教的諸位老師們製造困難,辜負了他們當初邀請我去任教的一番美意,所以婉拒了海教授對我的誠摯的挽留而返回了台灣。臨行前我曾經寫了三首題為〈留別哈佛〉的七言律詩,第一首詩寫的就是因大陸正在文革而我無法還鄉的哀感。詩是這樣寫的:

又到人間落葉時,飄飄行色我何之。
曰歸枉自悲鄉遠,命駕真當泣路歧。
早是神州非故土,更留弱女向天涯。
浮生可嘆浮家客,卻羨浮槎有定期。

第三首寫的則是我對海教授堅意挽留之意的感謝,和對我們合作研究時的切磋之樂的記述。詩是這樣寫的:

臨分珍重主人心,酒美無多細細斟。
案上好書能忘晷,窗前嘉樹任移陰。
吝情忽共傷留去,論學曾同辯古今。
試寫長謠抒別意,雲天東望海沉沉。

在海外不可言說的悲苦

第二年(1969)哈佛的海教授再次寄來聘函邀請,而當時外子在美未能覓得工作,兩個女兒都在美國讀書,我個人在台灣的教學所得實在無法供應維持他們的生活費用,遂決定為老父辦了護照,準備與父親一同赴美。但卻因種種原因未能辦妥,最後還是依哈佛海教授的安排先到了加拿大,準備由加拿大再轉赴美國。誰知抵加後也仍然沒能拿到美國簽證,遂又經海教授之介紹,接受了溫哥華B.C省大學亞洲系客座一年的臨時聘約。

當時亞洲系的系主任蒲立本教授(E. G. Pulleylank)向我提出了一個條件,就是除了擔任研究所中兩個會說中國話的洋學生的研究導師以外,還一定要教一門全校學生都可以選修的《中國文學介紹》(Chinese Literature in Translation)的大課,這一門課程是要從古代的《毛詩》一直教到當代的《毛澤東詩詞》的各體中國文學的介紹。而且指定這一門課必須用英語講授。本來即使用中文來介紹這麼悠久的中國歷代文學,就已經不是一件易事,何況要用英語講授,但當時我已別無退路,為了全家的生計,只好硬著頭皮答應了下來,當我拿到了聘書,要把外子和兩個女兒從美國接來溫哥華時,當時溫哥華的移民局卻百般刁難,說婦女不可以做戶長,不可以把他們用我的眷屬的身分接過來。我在極度忙碌和煩苦中,也曾經寫了一首詩,題目是〈異國〉。詩是這樣寫的:

異國霜紅又滿枝,飄零今更甚年時。
初心已負原難白,獨木危傾強自支。
忍吏為家甘受辱,寄人非故剩堪悲。
行前一蔔言真驗,留向天涯哭水湄。

詩中的「初心已負」一句,寫的是我本來曾希望外子在美國能夠找到一個工作,因為想要離開台灣到美國來,原是他的本意,要我把兩個女兒帶出來,原來也是他的意思。至於我自己,則本來打算仍留在台灣教書,每年可利用假期來美國與他們相聚。但外子既未能找到工作,我遂不得不違背初心,留在了北美,而且被迫要用英語講課,每晚要查生字到一、兩點鐘,第二天再去用生硬的英語來給學生們講授那本來非常美妙的古典詩詞,其勞苦和酸辛是可以想見的。

也就是在這種心情下,我寫下了那首題為〈鵬飛〉的小詩,說「鵬飛誰與話雲程,失所今悲匍地行。北海南溟俱往事,一枝聊此托餘生」,表露了我失所的悲苦。這首小詩一向不被人注意,而且我的悲苦也是無可傾訴和言說的,我當然不能向老父訴說,因為他本來已經為我婚後種種不幸的遭遇而滿懷哀憫,我對他只有承歡,而絕不該更增加他的煩惱;我也不願向兩個女兒訴說,因為我一直記得《世說新語》中謝太傅曾說過的一句話,那就是「恆恐兒輩覺,損其歡樂之趣」;當然更不敢對外子訴說,因為只要我對工作稍有勞苦之言,他都會認為是對他的諷刺而免不了一場風暴。

那時我經常會作夢,夢境有兩種情況,有時是夢到我遍體鱗傷,而已經去世多年的母親要來接我回家;再則也有時夢到我回到故鄉在一個教室中,用母語為學生們講授詩詞。我在前一篇文稿中所提到的臺靜農先生書贈給我的那幅夢中聯語,就是我在這樣的夢中夢到為學生們講述的一幅聯語(我的〈鵬飛〉小詩和這幅〈夢中聯語〉都曾收入《迦陵詩詞稿》,出版多年,卻從來未曾引起過讀者的注意,而臺先生卻兩次都未經過我的請求而出我意外地把它們寫成書法送給了我,臺先生的銳感深心是我永遠感念的)。我瑣瑣地敘寫這些往事,只是要說明我當年是以何種心情去申請回國探親和講學的,又是在怎樣的一種語境中認識了范曾先生。

實現還鄉的夢想

我既然一直懷著強烈的思鄉之情,所以當加拿大與中國一開始建交,就懷著試探之心按照祖居的舊址給北京的兩個弟弟寄去了第一封信,不久後收到了大弟嘉謀的回信,說他與小弟嘉熾都仍住在北京的老家舊址,全家都好。於是滿懷欣喜之下,我就向渥太華的中國駐加拿大使館提出了回國探親的申請。

1974年春夏之間,我的申請獲得了批准,於是就利用暑假開始了我離別將近三十年之久的第一次還鄉之旅。當時我旅行的一切行程都是由中國旅行社安排的,返回溫哥華後,曾經寫了一首題為〈祖國行〉的兩千一百字左右的長詩,記述了這一次還鄉的見聞和感想。我出生在軍閥仍在混戰之中的1924年,而在讀到初中二年級那年的暑期,就發生了盧溝橋事變,經過了漫長的八年淪陷,直到1945年大學畢業時,才迎來了勝利。而北京所迎來的,則是被人稱為「劫收」的接收。

其後我於1948年春與外子結婚後,先是賃居在南京。他當時在海軍任一個少尉官階的文職工作,而我則暫時閒居在家,但不久後我就被邀聘到一個名為聖三中學的私立中學去任教了。當日的南京已是變亂前夕,我那時曾經寫了一套《越調鬥鵪鶉》的散套,記述了在南京這一段時期的見聞和感想。當年的11月國府自南京撤守,我就追隨外子工作的調動去了台灣,在抵台後的次年就經歷了白色恐怖。而1974年我這一個飽經戰亂憂患的遊子,現在竟果然實現了還鄉的夢想,並且在旅行社的安排下見到了新中國獨立自主後的種種建設,內心中確實充滿了興奮和感動。不過當時正在批林批孔,我也聽說在文化革命中教育界和知識分子曾受到了不少迫害,心想我以後大概只能回國探親,卻再也不可能回來教書了。

其後1977年我再次回國探親,那時四人幫已經倒台。我在旅途的火車上看到不少國內的旅客,或拿著一冊《唐詩三百首》,或拿著一冊才出版不久的《天安門詩抄》,津津有味地在閱讀。而且在西安和桂林等地,那些本地的導遊,在介紹當地的名勝古蹟時,還能背誦不少與這些古蹟相關的古詩。我當時對這種現象極感興奮,心想我們中華文化中的富於感發生命的詩詞,雖歷經劫難而畢竟依然未死,我可以申請回國教書的機會終於到來了。也就是在這次旅途中,我滿懷激動地寫下了「詩中見慣古長安,萬里來遊鄠杜間,彌望川原似相識,千年國土錦江山」與「構廈多材豈待論,誰知散木有鄉根,書生報國成何計,難忘詩騷李杜魂」等詩句。詩雖不足觀,但確實是我內心中真實的感動。回到溫哥華以後,我於1978年的春天就給國家教委寫了一封信,提出了回國教書的申請。當我出去寄信時,要步行穿過我家門前的一片樹林,那時正是黃昏,樹梢閃動著一片金黃色的落日餘暉,不時有歸巢的飛鳥從頭頂掠過,而馬路兩旁正開滿了粉紅色的櫻花,一陣風來,就有千萬片飛花紛紛飄落。我當時已是五十四歲,心想來日無多,不免擔心我想要回國教書的理想不知何日方能實現。於是就吟成了題為〈向晚〉的兩首七言絕句。詩是這樣寫的:

其一

向晚幽林獨自尋,枝頭落日隱餘金。
漸看飛鳥歸巢盡,誰與安排去住心。

其二

花飛早識春難駐,夢破從無跡可尋。
漫向天涯悲老大,餘生何地惜餘陰。

把這封信寄出以後,我就經常閱讀一些報刊,時刻關心著大陸文教方面的資訊,有一天我忽然從報紙上看到一則南開大學外文系主任李霽野先生復出任教的消息,我當時真是喜出望外,於是馬上就給李先生寫了一封信,告訴他我正在申請回國教學的事。李先生很快就給我寄來了回信。說文革中他雖然也曾受到迫害,但現在情勢極好,國家已經恢復高考,祝願我的申請早日獲得批准。我在感動之餘,於是就又寫了兩首絕句。詩如下:

其一

一紙書來感不禁,曾悲萬馬一時瘖。
如今齊向春郊騁,我亦深懷並轡心。

其二

海外空能懷故國,人間何地有知音。
他年若遂還鄉願,驥老猶存萬里心。(上)


從一幅畫、一首詞結識

1979年春天,我接獲了大陸國家教委的來信,批准了我回國教學的申請,並且安排我到北京大學中文系去教書。我立刻欣喜地整理行裝踏上了回國教學的旅程。抵達北京後,有國家教委的一位趙先生到機場來接,安排我住入了友誼賓館。並且開始了北大的講學,我就把這一好消息寫信告訴了天津南開大學的李霽野先生,不久就接到了李先生的回信,他說北大有不少資深的老教授,而南開經過文革後很多老教授都不在了,邀我去南開講課。於是當北大講課告一段落後,李先生就安排請南開的兩位老師到北大來接我去南開。

來接我的有一位是南開中文系的書記任先生,他非常熱情地對我說,你不遠萬里地回到自己的故鄉,我們可以安排你在附近遊覽一番,再到天津去。我告訴他北大已經曾安排我在北京各地參觀遊覽過了,他說我們可以到稍遠的西郊諸名勝一遊,於是他就安排我去了碧雲寺。那一天正趕上中山堂有一個畫展,一進門我就被展廳右側牆上所懸掛著的一幀巨幅的〈屈原畫像〉所吸引了。我從幼少年時代就曾熟讀《離騷》,屈原成為了我心目中最為景仰的一位詩人。今日乍見此畫,竟與我心中所想像的屈原頗有「一見參差是」的感覺,正在瞻望嘆賞之間,驀然忽見有一位展廳服務人員,舉長竿一挑就把這幅畫摘下捲起來了,原來是旁立的一位日本遊客,把這幅畫買下來了。此事發生只不過在兩三分鐘的時間,我連舉起相機把這幅畫拍攝下來的機會都沒有,這幅畫就從我眼前永久消失了,我不免感到十分懊喪。旁邊的任先生對我說,畫這幅畫的范曾先生是我們南開大學歷史系的校友,你以後見到他的人和畫都不難。

我到達南開大學後就開始了講課,不僅李霽野先生的熱情關懷使我十分感動,其他同事和同學們的反應也極為熱烈。當時高齡七十五歲的中文系主任朱維之老教授,竟然也隨其他中文系的師生們一起來聽講,一個相當大的階梯教室甚至連階梯和窗檯上都坐滿了人,如此有兩個多月之久。課程結束時,中文系就在原教室為我開了一個歡送會,朱先生作了熱情洋溢的講話,並且贈給了我一件臨別的紀念禮物,展視之下,竟然是范曾先生所繪的另一幅〈屈原畫像〉。我對南開中文系這一份熱情和心意,自然是十分感動的。我曾經為我先後所見的這兩幅〈屈原畫像〉各寫過一首詞。

先說第一首詞,原來自從我在碧雲寺展廳見到那一幅〈屈原畫像〉以後,那一幅畫像中屈子的神情面貌就一直使我不能去懷,於是我來到南開以後,就寫了一首〈水龍吟〉(題〈屈原圖像〉),詞是這樣寫的:

半生想像靈均,今朝真向圖中見。飄然素髮,翛然獨往,依稀澤畔。呵壁深悲,紉蘭心事,昆侖途遠。哀高丘無女,眾芳蕪穢,憑誰問,湘纍怨。異代才人相感。寫精魂、凜然當面。杖藜孤立,空回白首,憤懷無限。哀樂相關,希文心事,題詩堪念。待重滋九畹,再開百畝,植芳菲遍。

這首詞寫好之後,我順手就把它放在了書桌上。說來也巧,那天恰好有一位朋友從北京來看望我,她也認識范曾先生,見到這首詞以後就說,你知道嗎,范先生對他的母校請你來講詩詞頗有意見,曾經說南開大學也太崇洋媚外了,竟然請一個加拿大的女教師來講詩詞。我要把你寫的這首詞拿去,給他看一看。於是她就把我桌上的這張詞稿拿走了。過了幾天,這位朋友又來了,她說范先生把你的詞寫了一幅書法,說等你回北京時準備當面送給你呢。而且他非常讚賞你所寫的那一首〈水龍吟〉詞,說你的這首詞是「龍吟十弄,妙手得自神傳」。所以我與范先生的結識,實在可以說是從他的一幅畫與我的一首詞開始的。

再說第二首詞,這首詞是為南開中文系在歡送會上贈我的那一幅〈屈原畫像〉而填寫的,為了表示感謝,我在詞前還寫了一段序言,詞及序言如下:

〈八聲甘州〉

1979年歸國講學,蒙南開中文系以范曾先生所繪屈原圖像相贈,賦此謝之。

想空堂素壁寫歸來,當年稼軒翁。算人生快事,貴欣所賞,情貌相同。一幅丹青贈我,高誼比雲隆。珍重臨歧際,可奈匆匆。試把畫圖輕展,驀驚看似識,楚客遺容。帶陸離長鋏,悲慨對回風。別津門、攜將此軸,有靈均、深意動吾衷。今而後,天涯羈旅、長共相從。

此詞寫好後,我就請舍弟嘉謀書寫,裝裱成了一幅中堂送給了南開大學的中文系。


吟誦是中國詩文感發生命的重要部分

南開大學講課結束後,我回到北京。因為有了以上的因緣,所以返抵北京後范曾先生就邀我到他家中去,要請我看他親自作畫,並且要將他已經寫好的那一幅〈水龍吟〉的書法當面送給我。那時他的住處並不寬敞,沒有較大的畫案,一般情況他都是於壁上張紙懸肘面壁而作畫的。那天他為我畫的是一幅〈維摩演教圖〉,只見他張紙於壁,懸肘而畫,幾筆勾勒便畫出了神光炯然的維摩雙目。不久之後一幅虯髯濃眉盤坐演教的維摩尊者就生動地在眼前出現了。

當時的范先生不過四十歲剛出頭,我對於自己的祖國在歷經種種磨難後,仍然能見到如此才華橫溢的年輕人,確實感到欣喜而興奮。數日後,我邀請范先生夫婦一同到我住的賓館中小聚,傾談之下,獲知范先生原來是南通詩人世家范肯堂先生的後人,心想他對於中國舊日詩歌吟誦之傳統必有沿承。而我對於這一份幾近消失的古典文化遺產,一直極為關懷。於是就拿出我的卡式答錄機來,要請他為我吟誦幾首詩詞。起初他推拒不肯,據他夫人相告,那是因為每當他在家中大聲吟誦時,就會被家人譏笑,以為聲調迥不同於一般歌唱或朗讀,未免怪異。這正是五四運動以來,以前一些舊文化傳統逐漸因被冷落而消亡後的一般現象。即以我個人而言,我雖然也是自童幼年就習慣於朗聲吟誦古代詩文,但當我後來在中學和大學教書時,卻從來未敢教學生吟誦,也是因為這個緣故。當我中年以後到海外教書時,才逐漸覺悟到詩文之吟誦原是中國詩文感發生命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而且吟誦並無死板的規定的調子,而是可以因人因地因時而各有變化不同的,但在各種變化中,卻又有一個基本的法則,因而我乃開始了對吟誦之錄音的收集。如范先生之詩人世家,其吟誦必有寶貴之傳統。我也心知范先生不肯吟誦乃是因為恐怕此一傳統不易被一般人所接受的原故,於是我就自告奮勇用我個人吟誦的方式先為他吟誦了幾句詩。他發現我是傳統文化中人,於是就把答錄機拿起來,親自為我吟誦了幾首詩詞。

當時范先生曾問起我何時返去加拿大,我把日期告訴了他,誰知他回去以後竟然親自為我錄製了整整一盤各體詩詞的吟誦,並於我將行前攜夫人將此一盤音帶親自送到了我住的賓館中。在感謝之餘我又填寫了一首〈水龍吟〉詞以為答謝。詞前還寫了一篇短序。詞及序言是這樣寫的:

〈水龍吟〉

畫家范曾為清代名詩人范伯子之後,家學淵源。善吟誦古典詩詞,近以吟詩錄音帶一卷相贈,賦此為謝。

一聲裂帛長吟,白雲舒卷重霄外。寂寥天地,憑君喚起,騷魂千載。渺渺予懷,湘靈欲降,楚歌慷慨。想當年牛渚,泊舟夜詠,明月下,詩人在。多少豪情勝概。恍當前,座中相對。杜陵沉摯,東坡超曠,稼軒豪邁。異代蕭條,高山流水,幾人能會。喜江東範子,能傳妙詠,動心頭籟。

當場揮毫〈高士圖〉

事有湊巧,當我從中國回到溫哥華後不久,我們大學的亞洲學系就獲得了一筆經費,可以資助一位亞洲學者來此作短期的訪問講學。於是亞洲系內的中國、日本、韓國、印度等各部門都分別推出了提名的人選,當時我想在不同文化的交流中,要想在最短的時間內獲得最大的效果,蓋莫過於以圖像和音聲所予人之直接的印象和感動。而我的手邊既有范先生繪贈的〈屈原畫像〉與〈維摩演教圖〉,更有他為我錄製的一卷吟誦詩歌的錄音帶,其圖像與音聲都具有強大的感染力,於是我就寫了一篇推薦范先生來訪問講學的報告,並且附上了圖像與音聲的一些相關資料,交到系裡去了。果然,最後范先生勝選而出,於1980年秋季來到了溫哥華。

他的精采的講演,雖然不能被當地一般英語的聽眾所直接了解,但當時我們正好有一位精采的同聲譯述者,那就是我於1969年初抵此地時所指導的第一位博士生,而當時已被返聘回來任教的施吉瑞教授(Professor Jerry Schmidt)。施教授原為美國人,卻對中國詩歌情有獨鍾,不僅可以說一口流利的中文,而且對中國的古典文化有深厚的學養,他的同聲譯述不僅精準地傳達了范先生講演的內容,而且生動地表現出了范先生的才華和風趣。所以在當時演講的現場,聽眾們的反應極為熱烈,獲得了很大的成功。講演結束後,我曾邀請他到家中便餐小聚,范先生與外子言笑甚歡,於是他乃於晚餐之後,就在我家的餐桌上展紙揮毫,當場繪了一幅〈高士圖〉,贈給了外子。其上題曰:「每作潑墨人物,最能舒胸臆寫哀樂,偶有傳神妙寫,往往欣然忘食。或囑依樣葫蘆,複為之,則俯仰之間不可得而見矣。庚申秋游北美,初識鍾蓀兄,其特立獨行,晤言一室,與余所作古之高士相契,作此用報知己。」下款寫的是,「庚申江東范曾於溫哥華」。

依上面的記述,可知我於1979年到1980年的兩年間,一共曾獲得了范先生的四幅字畫。其中的〈屈原圖像〉,因係南開大學中文系之所饋贈,他們在贈給我時就已經裱成了一幅極為長大的立軸。為了找到一個合適的空間,我把這幅圖像掛在了我溫哥華的起居室中一面高牆上。至於其他三幅,則都被我裝裱進了大型的鏡框中,分別懸掛在我家客廳中的兩面牆上。〈高士圖〉是橫幅,懸掛在一進客廳的正面牆上,〈維摩演教圖〉及〈水龍吟〉兩幅則懸掛在客廳左側的牆上;至於我在前一篇所記述的臺靜農先生贈我的那幅〈夢中聯語〉的書法,則是被我懸掛在從客廳進入餐廳之門側一面窄牆上。此次被竊,這幾幅書畫已被洗劫一空,唯有那幅〈屈原圖像〉因為原是立軸,未配鏡框,上面已沾染了不少塵土,所以在我去年離家前,將之摘取下來攜往他處另行裝裱,乃得幸獲保全。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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